生死之间
是的,这个标题取得大了一点。这篇文章源于我今日和我妈妈视频通话后,我的一些所思所感。
或许会被评价为一个冷血的人,但无可奈何的,这就是我。
在我为数不多的阅读履历里,《局外人》开篇的几句话总是萦绕在我脑海之间:“今天,妈妈死了。也许是昨天,我搞不清。” 主角对于亲情的冷漠,却引起了我的共鸣。
我从来不自诩一个 “有良心的人”,事实上,我总认为我对这方面缺少一些常识,甚至是刻在基因内的共识。尽管年岁渐长,对于 “亲情” 有了更多的感同身受,我却仍然不觉得像我一般冷漠的人配得上我所享有的亲情。
今天妈妈去看望外婆了,她和我打了视频,当时的我正烦闷于环境配置。整理一些思绪,我还是挤出笑容接通了视频,简单算算,我也有接近八个月没有回家了。
我有些忘了外婆究竟得了什么病,大抵是阿兹海默吧。她就那么看着冰冷的显示屏 -- 或许有些电子元件发热带来的温度吧 -- 的另一头的我。妈妈和姨妈在那耐心指引:你看这是谁?你还记得他是谁吗?我尽我所能提高音量,“外婆,你还记得我吗?”,心里却并不保有任何期待。在我印象里,八个月前,外婆就已经很少话了。如今面对玻璃屏幕背后的我,想不起他是谁,继而不再花费力气去说话,这是符合细胞存续的自然规律的。
我总是觉得人真的很神奇,不如说细胞就很神奇。思考究竟算什么?语言又到底算什么?一种细胞为了存活演化出的所谓 “功能” 吗?但这并不重要。到了细胞衰老的时候,为了节能,这些功能也能被轻巧的关闭 ---- 就像拨动一个开关一般。
感情大抵是人类最反细胞直觉的 一个器件了。同类相食这种现象在自然界并不罕见,一切为了存续而已。感情却像是在直面对抗存续的基因锁,会让我们对亲近之人的逝去感到惋惜,痛苦,甚至对从未相识之人也产生同情之心。哪怕在饥荒年代,更多的也只能听到 “易子而食” 的说法,而非 “弑子而食”,即便是动物,也有 “虎毒不食子” 之说法。
但我似乎只对这种情绪有较弱的归属感。在我印象里,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应该是和妈妈一起看 <唐山大地震> 时,在看到亲情部分时,她早已泪流满面,我却似乎不能共情,甚至以此为傲:“你看你哭成这样,我一点都没哭”。
打完视频之后,我突然回忆了一下外婆在我记忆中的一些片段。每次见面,她总喜欢笑盈盈的喊我 “淼淼”,然后给我塞几百块钱,外婆每次都是这样。每次见面,她总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喊我 “要听爸爸妈妈的话”,她每次和我说话时都会带一点口音,我老是听不太懂,外婆每次都是这样。
似乎她的这个形象在我的记忆中占据了很长的时光,似乎直到去年也没有变化。我翻到一张去年家族聚会的合照,似乎一切都和我记忆中相吻合。但八个月前,某一次妈妈带我去看望外婆,她的形象突然和我脑海中对不上了。老太太没有再迈着小步子,手里揣着一两百块钱,走到我旁边笑盈盈地喊我了。她仍如我记忆中一般,喜欢坐在沙发上看抗日剧,只不过现在对我熟视无睹了。我期待着她继续带着口音叮嘱我要听爸爸妈妈的话,但老太太不再如同我记忆里带着帽子了,她剃了头发,她想和我说的话大抵也装在了帽子里,又或是随着被剃走的头发扫进了篓里。
当外婆的形象不再如我记忆中类似,我突然意识到,她已经八十多了,或许我和她见面的机会已经屈指可数了 。
但我感到悲伤了吗?似乎没有。我只觉得患阿兹海默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,它在你的脑海中切断你拥有的一切联系,一点一点地删除你存在过的证明。如果我活到确诊阿兹海默那一天,我一定会思考一种潇洒的方式放弃生命。
余华曾说,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,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。这似乎对我不起作用。在我迄今二十余年的短暂时光里,却也失去过几位至亲。外公去世的早,我与外公的记忆大多停留在学前班前,确是有些没有印象了。硬要说的话,似乎他是一个蓄着胡子,对我颇为严厉的人,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记忆的倾向化修正。在他葬礼那天,我还因为玩电脑游戏去晚了,因此被妈妈厉声训斥过一顿,我绑着白色的头带,跟着那些抬着棺材的人走在那条泥马路上,这是我唯一有印象的一件事情。
我在小时候经常被丢回老家,因此我对爷爷的事情记得要多一些。他喜欢抽水烟袋,咕噜咕噜的声音总是萦绕在我耳边。我仍能回忆起一些生活场景:他把我架在脖子上,把我放到戏台之上,我在上面耍木头剑玩,他就在下面笑。曾经他还养了一只狗,我们遛狗总喜欢去一颗很大的树下,现在那棵树还在,又或是不在了,我不记得了,但狗早死了,某一天出门被车撞死了。爷爷前几年去世了,他去世前已经看不清听不清了。有一次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,他告诉奶奶,有一个外人在楼上看电视,他要拿扫把给我赶出去。
忘了爷爷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了,我应该在上课。只记得我姐姐给我传来消息:阿爷走了。我看到这条消息,似乎也早有预料。我让她 “不要太伤心”,她却回复:“有什么伤心的,阿奶也解脱了,阿爷也解脱了”。在这一件事上,我想我们持同样的观点。
“此生漫长的潮湿” 吗?在爷爷去世后,我们照常会在节假日回去老家。事情对于我似乎毫无变化,但是需要打招呼的人变少了。我就是这么一个冷漠的人,在爷爷腿脚不便,视线变差,听力变差后,我就不再和他创造过新的回忆了.那些曾经的回忆,也正慢慢随着时间的涓流淡去。
我的年龄渐长,估计离别也会慢慢地成为一件常事了。如果我有幸活到那个时候,我可能会面临那些与我建立了更深联系的人的离去。例如,我的父母。
坦白来说,我想象过无数次父母离去后的场景,我在那个时候会出现那种 “对他们的思念,就藏在那张饭桌上,藏在那件装饰品,藏在那件穿不下的衣服,藏在那本发黄的相册” 里吗,又或是在某一天吃饭时突然潸然泪下?可能会,也可能不会。
我一定是一个冷血的人。